杨炼: 柏林艺术废墟朗诵
柏林艺术废墟（Ruine der Kuenste Berlin）
2月15日，德国艺术家Wolf Kahlen在他的柏林艺术废墟（Ruine der KuensteBerlin）为他的新书NAGA举行出版发行活动和诗歌朗诵会。
NAGA汇集了他1990、1991年在杭州浙江美术学院访问期间，用汽车废机油在宣纸上绘制的几十幅“画”，以及应他之邀，我选择的短诗旧作《房间里的风景》，书印得简洁精美，味道十足。
柏林艺术废墟是一座私人艺术展览空间，由一座原物保留的德国二战废墟改建而成。在此，“废墟”既是事实，更是象征，指出了一种人类不停面对的根本处境。为此，我朗诵的作品，除了前述《房间里的风景》，又加上了我获得柏林DAAD学者奖金1991年旅居柏林时写的《恐怖的地基》，以及2012年搬来柏林时由纳博科夫回忆录得到灵感的《蝴蝶——柏林》，三首诗，三个层层递进的“废墟”之旅，直抵脚下的今天。
1991年寒冬之夜，我和柏林DAAD在柏林艺术废墟共同组织“光流”艺术节，朗诵会上，曾有观众问:“你的诗如此黑暗，光在哪里?”我答道:“诗或许黑暗，但我在写——这就是光!”
这束光，还照耀着我们。
附诗歌全文：
房间里的风景
三十二岁 听够了谎言
再没有风景能移进这个房间
长着玉米面孔的客人
站在门口叫卖腐烂的石头
展览舌苔 一种牙缝里磨碎的永恒
他们或你都很冷 冷得想
被呕吐 像墙上亵渎的图画
记忆是一小队渐弱的地址
秋之芒草 死于一只金黄的赤足
谁凭窗听见星群消失
这一夜风声 仿佛掉下来的梨子
空房间被扔出去
在你赤裸的肉体中徘徊又徘徊
肢解 如天空和水
湿太阳 受伤吼叫时忘了一切
再没有风景能移入这片风景
弄死你
直到最后一只鸟也逃往天上
在那手中碰撞 冻结成蓝色静脉
你把自己锁在哪儿
这房间就固定在哪儿 空旷的回声
背诵黑暗
埋葬你心里唯一的风景唯一的
谎言
恐怖的地基
地基以食肉的贪婪向上挖掘
它埋在地下的呼吸 同时埋在天空中
被岩石的乳头压死的孩子
骨骼裂开 像零零散散的星星
在一场风暴后苍白闪烁
瘫痪的躯体内 惟有仇恨能再生
再活一次 把丑陋的器官
在春天的狂轰滥炸下再暴露一次
蓝图 浸进血污
冲洗成我们废墟的第一张航空照片
我们毁灭 而你出现
你们毁灭 而他出现
他们毁灭 我们蹲在墙根下挖掘
一千个黄昏以钟表的精确缔造下一个
孩子 从天空的产床上挖出父母时
每个人为纪念自己的消失而诞生了
活 石头活着还得继续
在它里面坍塌 一个秘密战斗的战士
用下肢拥抱着他的马
一遍遍从绿草的屋顶下驰过
听到身后 大地像海面一样愈合
那被压死的孩子早已上千岁
早已变蓝 在笼罩生日的浓雾中行走
用我们的肉体 死亡
建造起从下面覆盖世界的村庄
蝴蝶——柏林
父亲的墓地 被更多墓地深深
盖住 塌下来的石头像云
夯实的重量里一只薄翼意外析出
一跳一跳找到你 当你还英俊
细长 着迷于花朵摇荡的小扇子
公园中器官烫伤器官的吻
空气的阻力也得学
墙 死死按住彩绘的肩膀
暮色垂落 反衬小小明艳的一跃
当你的心惊觉这一瞬
一座城市已攥紧你绝命的籍贯
老 没有词 只有扼在咽喉下的呻吟
才懂得反叛越纤弱 越极端
一种长出金黄斑点的力
推开水泥波浪 只比世界高一寸
海蝴蝶 不奢望迁徙出恐怖
飞啊 塔玛拉和父亲 粼粼
扛着身体 轻拍下一代流亡者入眠
灰烬的目录没有最远处
你栖在醒来 就脱掉重量的住址上
树叶暗绿的灯罩挪近
当你 不怕被一缕香撅住
成为那缕香 遗物般递回一封信
打着海浪的邮戳：柏林
说明：
1.以上文字、图片均为诗人杨炼先生原创作品，版权为诗人杨炼先生所有，授权刊发。文字图片转载请注明出处、作品所有人杨炼先生，使用请联络微信公众号w13916033760。
2.版权著作权事宜授权：上海浩信律师事务所邱世枝律师。